ps:很美的散文,需要安静的欣赏。可我怎么也静不下来。
做到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。
文/周嘉宁
我想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,能够应对之后所有的大日子,可是这种准备真残酷。
车子从机场出来,开上高架,两车道的道路很窄,而旁边的树木到了十月依然葱郁,拼命透过栏杆往路上挤,看起来,就好像是慢慢地开上了一座山。为了赶回来参加微微的婚礼,我坐上了最早班的飞机,整夜没睡。把窗户摇开,风一下子涌进来,就像是在梦里,我一定也梦到过这个季节,阳光虽然不强烈,但也不是阴天树木和空气都在渐渐变得干燥,我眯起眼睛,重重呼吸,闻到桂花的味道,再呼吸,又消失了,再呼吸,再呼吸,都像是在梦里,在梦里怎么走也走不完的道路。我心想,终于回家了,窄小的马路,梧桐,阴影,都是熟悉、有迹可循的。
早晨六点收拾行李赶去机场,夜里一场雨以后,突然又降温,身上还只穿着条为婚礼而买的连衣裙,下摆很短,不断被风吹得鼓起来。站在那儿喊出租车的时候,心脏使劲地跳,跳得要掉出来。空气里蒙着层雾,路的尽头,太阳正缓慢地升起,光线黯淡,很不真实,充满悲伤。出租车司机替我打开后箱盖时说:“姑娘,穿太少了。”我的心里有一丝的庄重。这种庄重,让我想起中学里运动会的前夜,球鞋已经刷白了,摆在床尾,因为要去跑四程接力,所以内心反复上演发令枪响的瞬间,紧张,兴奋,心脏也是这样,跳得停不下来。
今天是个大日子。
微微发给我的短消息里只有一句话:10月21日我们结婚,六点半,希尔顿酒店。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语气,简单,差不多算是到了冷漠的程度。上一次是一年前,与她一起去参加谁的婚礼,最后她拿到了花球,婚礼结束后,阿浩开车来接我们。我坐在后排,把窗户摇开抽烟,他们俩在前面,除了偶尔微微指下路,也一直没有再说话。我快到家时,微微扭过头来轻轻地问阿浩:“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?”沉默,微微又问了一遍,阿浩想了想说:“嗯,我们回家商量商量。”那天下过雨,收音机里放着支手风琴曲子,马路很湿,映着路灯,我们都再没有说话。
差不多半年前微微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,我还在睡觉,接到她的电话很惊讶,因为她平时几乎不与我联系,她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再回家去看父母,我说不知道,问她怎么了,她问我能不能给她当伴娘,我说好啊,我们聊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买房子,结婚证的工本费,她说阿浩现在最喜欢吃她做的炸猪排和罗宋汤。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。我这时才真的醒来,翻身,想起来她并没有告诉我婚礼的时间,地点,她也没有跟我说要不要我自己去准备礼服穿,她什么都没有说,就把电话挂了。
之后的时间里,每次我去商场的时候,总是会去看几眼裙子,我从没做过伴娘,不知道该怎么穿怎么样的裙子,并且不知道婚礼将会在什么季节举行。我先买了条藕色的吊带裙,挂在衣橱里,但夏天很快就到了,我去了两次海边,被晒成并不匀称的麦色,再穿那条裙子时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,我又去买了条薄荷色的短袖连衣裙,挂在原先那条裙子的旁边;夏天很快又结束了,我去买下现在这条长袖连衣裙时下大雨,撑着伞走在过分宽阔的马路上,始终打不到车,雨丝被风吹得四散,衬衫全都打湿贴在身上,我提着手里的裙子,突然好想坐飞机,回家。后来,不断地下雨,温度不断往下跌,有时候我看到微微在MSN上挂着,永远都是离开的状态,我跟她说过几句话,她都并没有回答我。她一直都是这样,想要找她时,总是找不到的,不接手机,不回复短信,有次她与阿浩闹完分手后,跟我说:“昨天晚上我把手机调成无声无振动了,结束醒来后发现,手机上有39个未接来电。”
结果,收到微微的短消息时,离婚礼的举行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了,她再没有提起伴娘的事情,像是彻底忘记了,我也没有问她,但是那天晚上梦见她,梦里面的场景明明是现在,我却私自把一切都假设成我们还在念高中时,我对着她毫无表情的脸,不停地哭,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,竟然那么难过。
这真不是一个好日子,前一天下午我还有心情去公园里走了一圈,又去农贸市场城买了芹菜,肉糜和一点点香菇,准备包馄饨,太阳没有温度,但明晃晃的,刺眼。到了今天,突然到处都下雨,上飞机的时候下雨,下飞机的时候还是下雨。
时间还过分的早,现在微微应该在阿浩家喝莲子汤,我却已经到了,我肯定是最早到的客人,莫名其妙。微微把婚礼酒店选在我们中学附近,当时的同学差不多都拆迁搬走,我的家现在变成了五金店,微微的家变成了绿化带,我顺着那条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随边走,发现过去的麻辣烫摊,饺子滩,粘纸店,全都没有了,我认识的,只有一棵斜长的梧桐树,那儿过去是个搭出来的简易游戏机房,老板不能把树砍掉,就任由它穿过屋顶,所以一到雨天时,游戏机房就漏水,要摆好几个铅桶。
为了消磨时间,我拐进一家理发店。老板娘走过来问是不是要去约会,我说不是,是好朋友的婚礼,她说那是不是要做伴娘,我随便敷衍说是啊,所以要弄得好看点。她突然变得喜悦,动作也轻快起来,洗头时,手温柔地把我脖子后面的头发拂上去,并不断地抱怨说,这两天热水器出了问题,时冷时热。下午,又逢雨天,生意冷淡,两个伙计坐在门口泡面吃,我被蒸气和香波的气味熏得昏昏欲睡。
恍惚的梦境里,我依然能够闻到泡面散发出来的辛辣气味,也能够听到伙计们的闲聊,却梦见已经分手的男朋友来看我,我们俩从破旧的新村楼房里走出来,外面是冬天,他穿着第一次见我时穿过的军绿色大衣,离我很近,呼吸时喷出白色雾气,他走过来替我系紧围巾,并且说:“你太瘦了。”然后我们一起往前走,却不是在任何一条我们所走过的路,我记得两边枯萎的树木,美好哀伤的气息,我清晰地知道这是在梦里,所以我们走进了雪地,等公交车,他站在潮湿的空气里,抽了根烟。
“你头发掉好多,要吃点黑芝麻核桃。”老板娘拍拍我说,我突然醒来,竟然没有哭,她笑眯眯地站在我的旁边,往我的头发上喷定型胶,我挣扎着说不要了,味道让我不舒服,而镜子里面的那个人,盘着头发,看起来过分庄重,充满了格格不入的喜气洋洋。
到宾馆后,我给微微打了个电话,电话铃响了很久,有一个陌生女孩接起了电话,声音雀跃,还没有等我开口,就直接报给我一个房间号,说:“微微刚刚化好妆,你直接上来就好。”我自己坐电梯上楼,走廊很安静,地毯很软,孤独感又涌上来,依然你是中学里的运动会,跑四程接力,站在跑道上作准备时,突然觉得四周如此安静,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,跑道上的白线也那么清晰,等待发令枪响,我常常跑最后一棒,微微则是第三棒,我扭头看她,她已经摆好了预备姿势,脸上没有表情,无法知道,她是否也与我一样害怕,无法向她倾诉。
我在房间门口站了会儿,没有勇气进去,折返去了洗手间,从包里掏出眉笔,睫毛膏,腮红,对牢脸好像很有耐心似的描起来,好几次手抖,眼线怎么也画不好,最后又觉得头发可笑,这种想要证明和维护些什么的庄重感让我极度削平,于是干脆把头发上的小卡子摘下来,头发又歪歪扭扭地塌下来。旁边有个化着烟熏的女孩一边在补妆,一边从镜子里使劲看我,当我抬头与她视线接触时,她突然羞怯地叫了声:“姐姐。”
微微的表妹,我记得她,过去的暑假,去微微家玩,她偶尔会在,那时候她剪着个小男孩的头发,很瘦,也与微微一样,一晒就黑,穿背心和短裤,长毛长脚,每次见我们一大堆人,就不好意思地挨个叫姐姐。她递给我一张湿纸巾,又指指我面前的一堆东西问:“要不要帮忙?”我还迟疑着没有说话,她就已经凑过来,帮我擦掉之前歪斜的眼线,不由分说地叫我闭上眼睛,用她自己的工具开始涂抹我的脸,她说:“我不给你化得太浓,怕你不习惯。”又说,“我自己也好不习惯今天的妆,但是今天要做伴娘,没办法。”
我晃动了一下,她温柔地扶住我的脸说:“姐姐,别动,别动,马上就好了。”
我跟着表妹挤过房间,才发现整个套间都塞满了人,喜糖、绸缎,各种各样的声音。微微在最里面,婚纱很大,像今天浸过许多雨水以后,涨开来的云。她端正地坐在一张椅子上,纹丝不动。我叫她,她朝我摆摆手,并没有因为我早到而惊讶,就好像我本该那么早过来,像她的伴娘一样陪在她的旁边,也或者是,这样的场合,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到场,谁早谁晚,又有什么关系。她又瘦了一圈,被晒得很黑,衬着婚纱格外发亮,脸上依然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,就好像,哪怕是结婚,也无法令她开怀。我有些尴尬,周围都坐满陌生女孩,她们却彼此熟识,窃窃私语,亲密无间。她们看着微微,不时地过来对她说,唉,这个花有点歪,或者项链的一个坠子没有摆好,或者刘海又掉下来一绺,她们一个挨一上,微微坐在那儿由她们摆布,也并不说话。
我走过去摸摸微微的婚纱,算是打招呼地说:“真好看啊。”
微微有些抱怨,使劲拽了拽抹胸的蕾丝边,说:“试的时候觉得紧,就让我裁缝放松了一寸,现在倒又觉得松了,一直往下掉。”我笑,她又递给我两张纸,说是昨天晚上写的发言稿,等会要去念。我拿过来看,她在里面感谢了很多人,我想从这一堆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自己的,没有。另外一张纸上是婚礼的流程,表格里每个项目后面都写着负责人和联络人的名字,全是陌生的名字,我突然想,现在甚至连微微到底是做什么的,我都说不清楚,我只知道在去年见到她的时候,她刚刚升了部门经理,她的那个部门负责卖一种民事行政棉条,几乎每天都需要加班,她没有告诉我她升经理的事情,还是阿浩无意透露出来的,那时她还留着童花头,背书包,越来越瘦,与中学里并无两样,很难想象她工作时的样子。
我问她:“你等会念这些的时候会哭吗?”
她说:“你见过我哭吗?”
我没有见过她哭,她也一定没有见过我哭,虽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哭对我来说,是太容易的事情。那是高中最后一年,也是此时的季节,有天中午,微微与我骑了很长时间的自行车,经过人民广场,一路往外滩去。那时候外滩的情人墙早就没有了,但哪怕是中午,黄浦江的栏杆旁也都有拍照的观光客,天气有种莫名其妙的燥热,我们挤到栏杆边上,旁边都是小喇叭里传出的导游的声音。微微从书包里拿出一包封起来的牛皮纸信封,是她与阿浩两个人来来往往写的情书,那天她发誓要与阿浩分手,这些情书有一本语文书那么厚,她要把它们都扔进黄浦江里。我问她是不是想好了,她说想好了,然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,就把整包都扔了下去,但是那只信封怎么都沉不下去,漂浮在水面上,摇摇摆摆。我们就这样趴着,趴着,直到水慢慢地浸润进去,牛皮纸的颜色变深,最后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终于沉进了黄浦江里。
后来,我们错过了下午上课的时间,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拼命地往回赶,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成一片;可是到了记忆里,一切都是安静的,天空的颜色也变成一种模糊的金黄色,我们的额头沁着汗,袖子都卷起来,无声地喘着气,在马路上或前或后地滑过。这永远都是梦境的一部分,这绵延不绝的,醒过来还没有结束的马路。
那天微微也并没有哭啊,我们回到学校以后,没有回教室,在操场边上的树荫里聊了会儿天,等第一节课下课。微微说:“黄浦江好没劲啊,也没有吊车,也没有船,真应该骑到吴淞去。”
“那儿的海是黄色的。”我说。
“真没劲,哪里都真没劲。”她说,我知道她有点悲伤,但是她不会说。
表妹换好了伴娘裙走出来,女孩们又都涌过去,唧唧喳喳地说话,天很冷,她的裙子露着肩膀和背。我看了微微一眼,她正看着我,指指外面,对我做了个抽烟的手势。于是我拎着她婚纱的尾巴,随她穿过过分喜悦的人们,挤到房间外面,奇怪的是,每个人都自顾自地寒喧,笑,高谈阔论,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新娘已经离开了房间,我们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的的洗手间,打开窗户,微微说:“你带烟了吧?”我从包里找出那包已经皱巴巴的烟,递给她,她抽出一根小心地用嘴唇咬住。外面不再下雨了,天灰尘蒙蒙的,对面房顶上,有几个工人也扒在水箱上抽烟,他们在说话,但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,离开马路很远,竟如此安静。
“还是与你在一起最舒服,不用说话。”微微说。
“我昨天与我男朋友分手了。”我突然想告诉她这些,说完又想起来,与这个男朋友相处,也只有半年的时间,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,我谈恋爱了。
“那你要怎么样过冬天啊。”她问我。我们过去总是讲赛号鸟的故事,就是说一只鸟,总是在天冷的时候说,冷死了冷死了,明天一定要垒巢,可是明日复明日,它每天都只是站在树枝上这样叫一叫,最后,它就在冬天真正到来前冷死了。可是其实,我并没有那么畏惧冬天了。
微微问:“到底什么样的恋爱才是好的?”
我说:“安静的。”嗯,安静就好像,与你在一起。我吞下去了半句话,因为觉得说出来,就好杀风景。
微微把烟掐灭,又点了一根,说:“我昨天梦到你,梦到出去度蜜月,回宾馆房间的时候,打开门,看到你穿着睡衣坐在床上,我突然就觉得特别开心,我开心到尖叫,心里想着我可以与你聊天了,虽然你坐在那儿很冷漠,看不出快乐,但是我却知道,我那么想跟你聊天。”
我对微微说:“有件事情,如果现在不说的话,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了。”
“大学毕业前,我去阿浩的学校看他们话剧社的排练,阿浩招待我,后来就错过了末班车。”我说,“我们去开了房间,不过是两张床的标准房,然后整夜都没有说话,但是也都没有睡着,两个人都翻来覆去,一直到天亮。我坐最早班的车走的,他没有起来,也一直都没有再与我说话。那后面的一段时间里,我想我也喜欢过他吧。”我看着微微,她静静地吐出烟来,看不出她在想什么。
过了一会儿,她说:“在那个梦里,其实也有阿浩,但是我想不起来梦到她什么了。”我们望着窗外同样的风景,我闻到她头发间胭脂的味道,烟草燃烧的味道,感到好久都没有过的放松,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,甚至节节倒退,令我想起很多个过去的傍晚,我们如此并排站在教学楼二楼顶到头的窗台边,望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操场,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篮球撞击水泥地的声音,还有自行车轧过煤渣跑道的声音,我们却像现在这样,不再说话,慢慢地等太阳落山。
外面一阵敲门声,微微把烟头从窗户扔出去,说:“糟糕,时间差不多了。”又说,“忘了告诉你,在梦里,我哭了,因为看到你坐在床上,觉得很难过,是特别特别大的难过,甚至觉得从此以后,再不会有美好的事情。”然后她匆忙拎着婚纱走出洗手间,我把水龙头打开,又关上,感到这剩下的安静在渐渐要了我的命,在不该睡着的时候睡着,总是会做难过的梦。
我被安排在主桌,卡片上写着些不认识的人的名字,那些与我们共同有过关系的人,现在好像都真的已经凭空消失。有服务员跑过来往杯子里倒红酒,我就拿起来喝,在那些没有办法睡着的夜晚,我常常到楼下的杂货店买这种便宜的红酒,对着屏幕喝,有一次喝多了,我坐在椅子上哭,看到MSN上微微还在,我敲键盘对她说:“为什么那么不开心啊,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啊?”她过了很久,都没有再与我说话,然后她的名字就突然暗掉了。
客人们一个一个到,坐在主桌上的都是未婚男女,彼此间并不相识,坐在一起,连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微微在外面站着与客人们拍照,投影上放着他们的合影,阿浩看起来更高大些,而小祖看起来则要更白一点。婚礼就与任何一场婚礼一样,热闹,杂乱,客人间貌合神离,小孩则尖叫着满场乱跑,看不出有一点特别之处。我把脚伸到了桌布底下,踢掉了皮鞋,明明一切都还没有开始,却好像大日子已经进入一种尾声。喝了酒以后,我突然高兴起来,服务员奔走摆菜,桌上堆起各种颜色好看的冷盆,甚至还有一只冻住了的大龙虾,我不时地扭过头去,看看微微,其实还是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变化。每次参加其他人的婚礼,我总是会刻薄地抱怨说,为什么每个新娘化好妆以后都长得一样,可是微微竟然还是原来的样子,一点都没有变成与她们一样的。只是,我从来没有想过,长大成人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。
坐在旁边的女孩问我说:“你是微微的朋友还是阿浩的朋友?”
“微微。”我只是出于礼貌的说,“你呢?”
“哦,他们俩去泸沽湖玩的时候,我们在那儿认识的。”
“那是什么时候啊?”
“很多年前了。”她有些得意,兴致勃勃地想说下去,我自顾自地去倒了又一杯酒,粗暴地打断了她的兴致,不要听他们说话了,想些高兴的事情,我对自己说,比如现在在投影里循环播放着的照片,仅有的一张我所认识的微微,是一张在野生动物园的合影。那时野生动物园刚刚造好,与同学们去春游,合影里没有我,因为照片是我照的,微微站在最旁边,还戴着眼镜,旁边是阿浩,很多个很多年都过去了而已。
我走的时候,婚礼进行曲还没有演奏,但是灯已经熄灭,酒席间小小地骚动起来,油头粉面的主持人拿腔拿调地准备开始说话,我无法忍受再待在这儿,无法再与积极攀谈着的陌生人坐在一起,亲密也好,疏远也好,都没有关系,我想我最大的问题或许就是,我从来没有办法处理好亲密关系。我想给刚刚分手的男朋友打个电话,因为现在也没有另一个人,可以说句话,电话号码被我删,我也不知道干吗要删掉电话号码,明明都可以背得出来。
从酒店里出来,我才觉得饿,这一天里并没有吃过任何东西,我走进便利店里买了两只豆沙面包,站在马路边吃掉了。这个时候,大概微微在台上说话,念她写好了的发言稿,她不会念到我的名字,我想,等到我办婚礼的那天,我也不会念到她的名字,念到她的名字会让我哭,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,我当然也会想告诉她,我始终相信天长地久,只是想想,我从来不知道怎么给予一些,哪怕是最轻微的安慰。
马路边坐着个阿婆卖白兰花,还有最后几朵摆在被水润湿的蓝色棉布上,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不抬头看我,夏天已经结束很久,我买了一朵扣在纽扣上,阿婆递给我找钱时说:“你穿太少了,看我,都已经穿起了棉裤。”我感到很大很大的难过,这难过让我几乎感到羞愧,今天这个大日子结束了,我想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,能够应对之后所有的大日子,可是这种准备真残酷。
微微说的是对的,从做过的梦里醒来,真的觉得,这个世界上,从此再不会有美好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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